荷园讲堂｜胡抗美：论书法的结体造型
胡抗美，湖北襄阳人，号鹿门山人、一席堂、得天庐、三觉翁。四川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硕士、博士生导师，吉林艺术学院、曲阜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第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胡抗美 孟浩然 《与诸子登岘山》 书法 68cm×137cm 2021年
结体是书法艺术术语，日常实用中写的字，书法艺术称作结体。书法之称结体，在于不仅要求把字形写正确，而且要通过造型表情达意。“为书之体，须入其形”，书法创作，必须入“形”，这是汉代蔡邕在《笔论》中为书法艺术设置的一个先决条件——只有把汉字写出了相应的形象才算得上书法。其形何如？他说：“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将“形”以“若……”的句式名之，蔡邕描述的形，实际上是意象。那么，这些书法意象怎么才能创造出来？蔡邕、王羲之的答案值得参考。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转笔”“藏锋”“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横鳞”。王羲之说：“夫欲书者，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书法意象不是“状若算子”的整齐划一，而是要有若“坐”“行”“飞动”“往来”“卧起”“愁喜”等能引起艺术联想的姿态；要注重“转笔”“藏锋”“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横鳞”等运笔规范；要构思布局，预想字形大小，处理好点画与点画、结体与结体之间的关系，“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纵横有可象者”的内涵既包括书法家所造之型，也包括为什么要如此造型。此种形，乃是“形其哀乐，达其情性”，否则，“便不是书”。
胡抗美 杜甫 《蜀相》
最近与一位学兄讨论书法造型问题，这位学兄是美学家、文学理论家，对书法理论有独到而深刻的思考。他特别强调汉字图象与书法图象之间的关系。所谓书法图象，即书法造型（入其形）的产物。康有为明确提出书为形学的观点，说明书法的所有问题都离不开对形的思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或形而下都以形为出发点，离开形，则上不能至道，下无以谓器。故称书法笔墨表现为书法图象，入情入理，也算书法艺术中语。据此，现将我一直提倡的书法艺术十大造型元素之结体造型稍作分说，以飨读者。
汉字具有图象意义，从汉字体系看，一方面有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行书和草书不同的书体，每个字在不同字体内、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写法。另一方面，在秦“书同文”之前，即使在同一时期、同一个字，由于地域范围不同，书写形态也不尽相同，所以一个字往往会塑造出不同形象来，这些千姿百态的变化，形成了庞大而丰富的结体造型谱系。
胡抗美 张九龄 《望月怀远》
汉字的象形性是结体造型的审美基础。最初的汉字“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每个字都有图画的背景。包括后来指事、会意和形声字也都是以象形字为偏旁组合而成的，依然带有图画意味。汉字的这种象形性，给书法追求不同造型效果开辟了辽阔的空间，这个空间使书法家在造型中有进一步的超越、有更多的自由，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或方或圆、或楷或草……营造出各种各样的对比关系。
从汉字到书法造型，汉字这个载体没有变，但在性质上则完全进入了美学领域。书法史告诉我们，书体的变迁无不是一次次的美学事件。张旭生长在唐楷盛行的时代，唐楷体现了唐代书法的正大气象，张旭的狂草《古诗四帖》则进一步升华了这种气象。“东明九芝盖”以下，通篇找不到一个楷书的字形，他不再拘泥于结体的楷法结构，而将笔墨的意蕴上升到了哲学化的境界，在书法史上实现了一次伟大的美学突破。张旭超越了世俗观念，其造型打破了汉字书写惯例，重构了汉字的空间形态，通过对草书符号的高度自由的运用，开辟了全新的草书语言系统。对狂草艺术的认知是有门槛的，放到今天，恐怕也会被某些人扣上胡涂乱抹的帽子。
结体作为书法作品的一个要素，具有双重性：一则强调它的独立审美价值，“一字已见其心”；二则强调它的配合意识，当它作为章法的一个要素时，很可能牺牲自身的“完形”，去服务于章法的需要。章法需要其正则正，需要其不正则不正，以实现章法的完整与和谐。结体是点画的组合，同时也是章法的元素，结体中的点画都处在一定的空间关系中，其内容不再仅仅是点画本身的造型，还包括点画与点画所组成的造型。当结体是点画组合的时候，点画创造结体，其造型通过点画的组合形式来实现。
胡抗美 自作诗
思乡再詠鹿门句，省世闲瞻卧龙图。
夫子五言山水尽，村夫一羽计谋殊。
由点画形式组合的结体——书法形象，如卫铄《笔阵图》所谓“如千里阵云”“如高峰坠石”“如陆断犀象”“如百钧弩发”“如万岁枯藤”“如崩浪雷奔”“如劲弩筋节”云云，能自成一个结构单位。但是，结体的意义不仅在于这些个体的尽致表现，更在于整体的和谐。结体造型需要十分关注的，是形象的生命感、运动感、立体感和层次感。书法造型并不主张写山像山、写水似水的具象，而在于客观事物给我们的感悟，将对外物的感受移情于书。正如伍蠡甫所说：“我对一个感性对象的知觉直接地引起在我身上的要发生某种特殊心理活动的倾向，由于一种本能，这种知觉和这种心理活动二者形成一个不可分裂的活动。”
当结体作为章法元素的时候，特别强调结体与结体之间的关系，即甲结体的审美价值往往取决于乙结体、丙结体、丁结体……说明某个结体造型一定会受到章法的构成需要制约。结体的生命感，来自于造型的生动，这是讲结体造型内部矛盾的处理。但对于一件书法作品而言，只有让其中的点画左右倾侧、相互冲突，然后通过一定的组合方式实现章法所需要的造型，才具有意义。
一般来说，结体造型主要是调整上下左右的位置及方向，其方法不外乎左低右高、左紧右松、上紧下松、左细右粗和上细下粗，等等。
总之，结体造型属于艺术创作的范畴，它与日常写字有很大区别。结体造型一方面强调独立审美，即当结体独立存在时必须具有艺术性的审美价值；另一方面，也要把结体当作章法的一个元素。其造型的审美价值最终体现在章法中，突出结体与上下左右结体组合后的对比关系，让美在对比关系中生成。
编辑：彭越